第十四章 活人温度的红

　　老槐树的枝桠在夜风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。

陈玄后颈的汗毛刚竖起来，那股腐叶混着檀香的气息裹着寒意直钻他的脖子。

他偏头的瞬间，一道灰影已立在巷口。

皂色官服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，腰间铜铃随着呼吸轻晃，每一声脆响都像针尖扎进太阳穴。

最骇人的是那张脸，白得像浸过井水的草纸，连眼鼻都模糊成一片混沌。

“阴司差爷。”陈玄喉结动了动。

他想起老更夫临终前捏着他手腕说的话：“黄泉路上走的，最怕皂衣铜铃响。”

此刻那串铜铃正贴着无面的腰，随着他抬臂动作发出“叮铃”轻响。

厉鬼的黑雾突然缩成一团，锁在脖颈的锈链“当啷”坠地。

“你逃了三百年。”无面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喉咙里磨，不带半分情绪，“今日必归案。”

厉鬼突然发出尖锐的笑，青灰色的指甲深深掐进花娘子后颈。

那本该是新娘的姑娘此刻瘫在墙根，嫁衣被撕得破破烂烂，脸上的喜妆晕成青黑。

陈玄这才发现她的手指正以诡异的弧度蜷曲着，指尖渗出的血不是红的，是比夜色更浓的黑。

“差爷要拘我？”厉鬼的声音陡然拔高，混着花娘子的哭腔，“那便先看看这阳间的活人能不能接住我的残魂！”

话音未落，厉鬼的黑雾“噗”地钻进花娘子眉心。

陈玄看见那姑娘的眼珠“咔”地翻白，眼白里浮起幽蓝的纹路，像极了老井里那些爬满青苔的石头。

她突然暴起，指甲刺破陈玄的手腕，疼得他倒抽冷气。

这哪是普通姑娘的力气？

分明是厉鬼借了她的身子！

“花娘子！”陈玄想去扶，却被她反手甩在墙上。

更鼓被撞得“咚”地闷响，震得他耳膜生疼。

墙角王大脚的拨浪鼓“骨碌”滚到他脚边，阿婆正扶着墙往这边挪，花白的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：“陈更夫……”

“阿婆别过来！”陈玄吼完就后悔了。

花娘子听见声音，歪着脖子转向王大脚，嘴角咧到耳根，露出两排染着黑血的尖牙。

地底下传来闷雷似的轰鸣。

陈玄蹲下身，掌心触到青石板的瞬间，整个人如遭雷击。

那些刻着符咒的石头正发烫，像被扔进火盆的炭块。

他想起西市井里渗出的黑水，想起昨夜在更鼓楼望见的阴云，原来都是冥门要开的征兆！

“不能让冥路通了。”陈玄咬着牙扯下腰间的铜锣。

这面陪了他三年的铜锣此刻烫得惊人，铜身映出他发红的眼。

他举起锣槌的手在抖，不是怕，是急。

花娘子已经扑到王大脚面前，指甲离阿婆的喉咙只剩三寸！

“当——！”

五更锣响，穿云裂石。

人皇印在陈玄掌心发烫，他分明看见金色的光从印中涌出，顺着他的血脉窜向指尖。

铜锣与印纹同时亮起，地面突然浮现出巨大的金色符文，像张无形的网罩住整段巷子。

无面的脚步顿了顿，白纸脸上突然凝出两道浅淡的痕迹，像是扬起的眉：“封锁冥路？

你个凡夫……”

“凡夫又如何。”陈玄抹去嘴角的血。

他能感觉到人皇印在吸收什么。

不是灵气，是更虚渺的东西，陈玄也说不上那是什么。

转头的瞬间他看见巷口挤了好些人，卖炊饼的老张头举着擀面杖，绣坊的小桃攥着剪刀，连平时最胆小的豆腐西施都举着烧火棍。

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，带着点敬畏，带着点期盼。

像极了去年冬夜他敲着锣送迷路的孩子回家时，那些开了门的街坊看他的眼神。

王大脚突然跪了下去。

她佝偻着背，把怀里的香火牌位举过头顶，牌位上“平安坊”三个红字被月光照得发亮：“更夫大人保我们三年平安，今日便让我这把老骨头给您添把力！”

“更夫神威！”老张头喊了一嗓子。

小桃跟着跪，豆腐西施跟着跪，连缩在墙根的几个后生都红着眼跪了。

陈玄胸掌心的人皇印“嗡”地一震，那些或敬畏或信任的目光化作金色流光，顺着他的衣领钻进去。

他听见印纹里传来金石相击的脆响，原本模糊的龙纹突然清晰了些，龙睛处甚至泛起点琥珀色的光。

“人皇……”无面的声音低了下去，他腰间的铜铃突然不响了，“又回来了吗？”

花娘子的嘶吼打断了他的话。

陈玄这才发现那姑娘的皮肤正在皲裂，像是被晒干的河泥，幽蓝的光从裂缝里透出来，照得她整个人像盏将熄的灯。

厉鬼的笑声混在她的喉咙里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狠劲：“封了冥路又怎样，老子就算魂飞魄散，也要拉这姑娘垫背！”

陈玄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
他看见花娘子的指尖正渗出幽蓝的血，那些血滴在青石板上，竟腐蚀出一个个小坑。

更要命的是她的心脏位置。

那里鼓着个拳头大的包，正随着厉鬼的笑声有节奏地跳动，像是要破体而出。

“陈玄！”王大脚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
陈玄攥紧铜锣，人皇印的热度顺着掌心往上窜。

他能感觉到力量在体内翻涌，比之前更沉，更稳。

无面不知何时退到了巷口，铜铃重新开始轻响，却没再靠前。

“想拉垫背？”陈玄抹了把脸上的汗，铜锣在掌心转了个圈，“先过我这关。”

花娘子的手已经掐上自己的脖子。

陈玄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明，像被风吹亮的烛火，随即又被幽蓝的鬼气淹没。

他举起铜锣的手顿了顿，终究还是咬着牙冲了上去。

这一次，他要连人带鬼，一起镇住。

更鼓楼的梆子“咚”地敲过五更。

陈玄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，映在花娘子扭曲的脸上。

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，听见人皇印在胸口低鸣，听见巷口百姓的呼吸声像潮水般起伏。

而在这所有声音之下，有个沙哑的笑声正从地底传来，带着说不出的怨毒：“小子，你以为封了冥路就能赢？

老子的残魂早渗进这姑娘的骨血里了……”

花娘子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脖子，鲜血混着幽蓝的鬼气往下淌。

陈玄扑过去的瞬间，看见她眼角滚下一滴泪。

是红的，带着活人温度的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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